咒人断子绝孙是鲁西乡下骂人最狠的话。庄稼人以延续香火为人生第一要务,无后之人生如贱民,任你本事再大,也自惭形秽,总觉得腰软如面,像欠下全族人的巨债。所以吵架时你尽可围着对手女人的脐下三寸,提不得断子绝孙,不然就像挖了人家祖坟,非跟你玩命。

  可老饲养员白毛就这样骂了队长得福。

  得福暴跳如雷,兜裆一脚踢得白毛三天下不了炕,还被轰出牲口棚贬到离村最远的西岗子看坡。人都说若非那天队长刚吃了一肚子牛肉心情不错,就那六亲不认的半吊子脾气,非宰了白毛不可。 

  白毛是出名的本份人,老实的像拴牛桩子。他养牛是把好手,十里八乡无人不服。生产队从最初一牛不名发展到肥牛满圈,皆得他之力。老实人不容易动怒,可恼怒起来就是火山爆发。不轻易骂人的人,张嘴就是狠话。话说回来,白毛这样咒得福那也是有原因的。 

  白毛是四舅未出五服的同宗,论辈份我叫他舅。他十岁时父亲病故,母亲守不住,丢下他跟一剃头匠私奔了。白毛又羞又忿,自觉无颜见人,悄悄流落他乡。一去数十载如泥牛入海,村里人以为他早死了,也就渐渐忘了他这一脉。解放五六年后,他却突然背着行李卷牵头大黄牛出现在村里。大人们还记得他,说起他可怜的爹,看着在外受苦这多年的娃,纷纷泪如雨下。这才知道那年他流浪到百余里外的河北给一家地主当了牛倌,一干就是十几年。东家看他实在能干,人又厚道可靠,欲招他入赘,不料赶上土改,东家被抄了家,如花似玉的女儿也阴错阳差成了土改工作队队长的老婆。他本想辞工回来,见老东家无人照应于心不忍,留下应起了儿子的责任。一服侍又是几年。老东家临死将仅剩的几间瓦房和一头牛留给了他。不承想其族人冒出来干涉,给他头牛让他留屋走人。举目无亲的他这时才想起百里之外的这个老家。

  他牵起牛赶了一天一夜,一路打听着回到故乡。村里吆喝一帮壮工重修了他破败不堪的旧屋,东家送碗米,西家送瓢面,他就在热热的亲情里安安稳稳和他的牛过起了日子。他带牛给人帮佣,或拉磨或犁地,日日不闲,过得倒也滋润。他干活不计报酬,管饭管料就成。加之不惜力气,在乡邻间落下极好人缘,只是太娇惯那牛。那牛仿佛就是他身体的一半,谁也别想单独借用,他要寸步不离地跟着。牛歇息了他就用手巾给它擦汗,喂牛的草料也要一一验看,有长点的要拣出掐断再放回槽里。他的牛从不用牵,他走哪它跟哪,像他的影子。据他说那牛一落地母牛就被日本鬼子抢走宰了,是他用米汤一点一点喂大的,他疼爱它像疼爱自已的孩子。 

  鲁西本是穷地方,座落于黄河故道上的穷乡陋镇犹甚。绵绵沙地涵蕴不住水份,一涝十旱的,收成全靠老天恩赐。村里人一样的几近赤贫,谁家有头比羊大不了多少的毛驴子对人说话就可以大声大气的像驴叫。白毛的一头大母牛就成了天大的财富,成了那一带有名的钻石王老五,远乡近邻好多人家的闺女都想嫁他。腆着脸兴冲冲踏上门的媒人却统统吃了闭门羹。村里也就有了多种传闻,有人说白毛曾给一国民党大官当马弁,专门伺候那人漂亮的姨太太。大官担心白毛给他弄顶绿帽子戴,就让军医割了他的家伙儿。也有说是白毛还惦念东家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牯,因他曾对她发过重誓,所以不娶。更有人说他爱上了自家的牛,说那牛是个仙子,一到夜里就变成一个花枝招展的大闺女和他同床共枕。你们没看见白毛看那牛的神情,那哪是看牛,是看情人呢!他和那牛无冬无夏同屋而栖,有点好粮食都让与牛吃,没事就搂着牛说话,那能是人和畜生的关系么? 

  建社那年,合作社穷得连只羊都没有,干部们就特别惦记白毛和他的大黄牛。轮番上阵叩头作揖动员他入社,并答应让他当一辈子饲养员。入社那天白毛和他的牛披红戴花,被人簇拥着一路吹吹打打像娶亲一样迎入社里新盖的牲口棚。天天奉如贵客,专挑几个孩子遍苇荡里割麻豆秧喂牛。那东西含油多,牛最爱吃,吃了上膘贼快。送来的草由白毛亲自操铡,寸草断三刀,再拌上麦麸。垫圈的土皆由西岗子背来,是又干又松的细沙。大母黄牛也争气节,两年三个的下,很快便子孙满堂。队里的牲口棚年年扩建,满槽一水儿大黄牛看了叫人心花怒放。区里县上的领导常带人到此开现场会,大小奖状掛满了墙,全村人都觉得脸上有光,事事高看白毛一眼。连下乡的干部见了他老远都停下自行车打招呼呢。

  我认识他是八岁那年暑假,四舅借牛拉完磨要去牲口棚送牛,我吵着闹着要去。四舅就将我放到牛背上一路摇摇晃晃往村西走。那是个月圆之夜,月光亮似白昼,清爽的晚风从田野吹来,带着庄稼青涩涩的鲜香。老远就见村口一个人影朝这边张望,四舅有些张慌,要抱我下来,我正在牛背上晃得自在,坚决不肯。这时那人已急匆匆走到跟前,一把从四舅手里夺过缰绳,又伸手上来抓我。四舅赶紧抢前一步,涎着脸甜甜地叫他哥,说我是大姐家的老二,城里来的外甥,稀罕咱这大肥牛哩,又催我快叫舅舅。

  那人楞了楞尴尬地笑笑,非常不好意思地邀我去牲口棚玩耍。那是我第一次参观牲口棚,里面黑暗低矮,热燥燥的弥漫着浓烈刺鼻却令人感觉亲切温和的尿臊味。昏黄的马灯朦胧地照出一排默默咀嚼草料的大小各异的牛头,大大的眼睛映着马灯金黄的火苗。嘈杂的咀嚼声像急雨扫荡青纱帐,声音急切又香甜。那人将我们刚送回的牛拴到槽头上,挑起马灯围着牛细看,好像那牛身上藏匿了什么宝贝。他有着鲁西人常有的深棕色的国字脸,眉毛粗短,两眼细长,厚厚的双唇掩不住两颗玉米色的大门牙。他用干枯粗糙的大手细细在牛背上抚摸。四舅就嘻嘻哈哈地凑上去说:“放心吧,哥,谁舍得动它一指头呢。”那人哼一声,满意地点点头。从腰间抽出小烟袋在烟荷包里挖了一阵,揿起灯罩就灯上对着,猛吸了一口,这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从黑影里抓出一大把炒豆子往我兜里塞。那一刻我发现他头顶中央有一铜钱大的白斑,上面长有同样白的毛发,他就是白毛。 

  那时白毛的那头大黄牛早做祖奶奶了,干不动地里的活路开始颐养天年。白毛像服侍老人一样服侍它,夜里独享一槽好料,白天就牵到场院大槐树下纳凉。农活再忙,牲口再紧,他也绝不派活给它。队长得福很不高兴:队里这么穷,咋能白养一头牲口?看老牛还肥,就打报告给区里,说它已老迈的干不得活,报请批准杀掉。白毛闻悉像听到自已的死刑判决,慌忙火急区里县里跑,请求让老牛善终,牛是庄稼人的宝啊!它可是有功之臣哩,人总不能杀功臣吧?可谁听呢。 

  得福翘腿坐在队部的旧太师椅上,叼着烟只是笑。他知道老牛曾救过白毛的命,那年牲口棚失火,大火封了门,拉不开,白毛被呛昏在门口。老牛拚命将门顶开,用犄角将他挑出火海。不然那么大火,白毛早成灰烬了。可它毕竟是头哑巴牲口,不能与人同看。得福双手搀起给他下跪求情的白毛,说:“叔,为那哑巴东西,你这样值吗?咱们要节约闹革命不是?不能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了,也不能白养着让它吃老本吧?毛主席还号召革命老干部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哩,何况它只是一头牛呢。 

  老牛似乎预感到了死神的召唤,开始绝食,没几天就瘦得皮包骨头。得福急了眼,如此下去多耽搁一天就等于少了一大盆香喷喷的牛肉哎。就心生一计,让白毛去城里给老牛抓药,好趁他不在对老黄牛下手。善良的白毛哪曾多想,高高兴兴从会计处支了钱,揣俩窝头上了路。

  那天早晨,老黄牛哭一样的叫声引来许多好奇的孩子看热闹,我也在其中。大家一路相邀向牛叫处疯跑。赶到时就见两个壮后生拉着缰绳狠命从牲口棚往外拽牛,身子因用力而与地面成了平行。老黄牛则四腿支地,身子后倾与那两人拔起了河。血红的眼睛圆溜溜死瞪着,充满了恐惧与愤怒,浓厚的白沫不断从嘴上滴下。如此僵持许久,后来,它似乎明白大限已到此劫难逃,变得镇定从容,乖乖服从了命运的安排。我看见它眼中含满绝望和哀伤,大颗泪珠滚滚下落,湿透了腮间红棕色的短毛又斑斑点点滴落在脚下的黄土地上。当它刚刚拐过屋角,得福像个劫道的强盗大吼一声跳将出来,恶狠狠一杠子闷在老牛的天灵盖上。可怜的老牛叫都没叫,先是双膝跪地而后轰然倒下。得福惊讶于自已的威猛,呲着大牙乐的满脸红光,炫耀似地招呼众人将牛拖至大槐树下。馋欲烧红每个人的双眼,平时看似有些木讷迟钝的人们此时都机灵麻利起来,刀光闪闪,几只手三下五除二就将老黄牛剥皮剔骨了。老黄牛黑红的鲜血冒着泡沫子汩汩流了一盆又溢了一地,在黄色的沙地上闪着红玛瑙一样的光泽。 

  天一擦黑,牛肉便分到了各家各户。炊烟袅袅升起,家家都飘散出炖牛肉诱人的浓香,村里也有了过节般的气氛。长年不识肉味的百姓忘了自己所食何肉,满嘴流油的说队长好话。我也抱块牛肉啃,却总看见老黄牛那双血红的绝望的大眼和那两行晶莹的热泪,嗓子就像堵住牛毛,喷香的肉满嘴打滚却咽不下。 

  据说白毛那天一路心慌意乱的,夜里回来一进场院突然两腿一软就瘫到地上。醒来爬到大槐树下跪在那里哭得像个傻老婆,边哭边抓地上的土,那土因浸透老黄牛的鲜血而变的湿硬板结。不少人听到哭声跑过去劝。劝得却不那么理直气壮,倒像做了亏心事的检讨。 

  许久,他停了哭,抹把泪站起来。一脸的泪痕血污,月光一照,狰狞似鬼。他恨恨地推开众人,大步往村里走。人们怕他想不开出个三长两短就稀里呼噜跟在后面。白毛一脚踹开队长家的门,也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队长得福是个魁梧精壮的汉子,膝下两个孪生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咒他断子绝孙?笑话!他将白毛赶出牲口棚,顶上了觊觎该位已久的胞弟。 

  其实那天还有一件奇事。老黄牛受屠之时,田里的牛突然都停了劳作,头冲牲口棚方向嘶声鸣叫,不管人们怎么吆喝拉打动也不动。傍晚归圈时纷纷挣脱缰绳疯一般往大槐树下跑,它们在洒满老黄牛鲜血的地方拼命地嗅,狠命地刨,好像坚信它们的母亲或祖母就深埋那泥土之下。它们眼睛充血,一付与人拼命的样子,之后又不停地仰天长鸣。姥姥说活了一辈子,没听见过牛会叫得那么凄惨。一连几天它们不吃不喝,围卧于老黄牛殒命之处。没人敢往前凑,都说它们太伤心了。相形之下感到自己生而为人实在太不是东西。整个村子一时为沉闷笼罩,似乎在慄慄中静待着苍天降下的惩罚。 

  老黄牛的皮队里央人硝制后蒙了面大鼓。一有活动得福即抬将出来,扬眉吐气地猛擂一通,其声滚滚若雷,十里可闻。每当此时牛们即停止劳作或咀嚼呆呆地静听,似陷入一种痛心的缅怀和遐想…… 

  剩下的零碎皮子也被得福拧成了许多鞭鞘供车把式驭牛之用。据说那些鞭子仅需在牛跟前一幌它们即变得十分温驯,干活也特别卖力,也许在它们眼里那就是母亲的化身。仿佛母亲依然陪伴在身边,满脸慈祥地引导自己默默前行。 

  队长的弟弟本是个好吃懒做的主,离开老婆夜里睡不了觉。喂牲口敷衍塞责,压根就不在牲口棚里住。白毛每晚看坡回来都要捎筐牛最爱吃的麻豆秧放到牲口棚前,然后扒着门缝往里瞅。里面黑咕隆冬,看不见他心爱的牛,就常常蹲在窗外,细细听牛们切切的吃草声,馋馋地嗅那刺鼻的粪尿味,或隔窗和牛说话或伏在窗台抹泪。一夜又一夜几乎没断过。到了开春,原本滚瓜溜圆的一圈牲口都瘦成了一把骨头,站起来东摇西晃,根本下不了地。社员们炸了庙,乱纷纷似鲤鱼反塘,围住得福,列举其弟将喂牛的精料偷背回家和将白毛割的麻豆秧都喂了自家小羊的事实。吵得得福脸忽红忽白,无奈,为了保住这顶官帽只好大义灭亲。又亲自叩开白毛的屋门,不疼不痒打了自己俩耳刮子,自责认错,骂自己犯混,叔长叔短的央求白毛再回牲口棚。 

  得福终于保住了他的官位。 

  杀牛者断子绝孙,不想白毛一语成谶。 

  那年夏天,马頬河上发大水,队长那对孪生儿子双双下河摸鱼,一猛子扎下去就再没上来。人们沿河捞了几天,尸首也没见着。得福一夜间伤心白头。老婆心疼的成了疯子,没白没黑满街疯跑疯叫。她经常到场院边边那棵大槐树下发呆,不定何时就亮开嗓子喊声:“报应啊------”她把后音拖曳的老长老长,颤颤的尾音像风中的枯叶飘向远方。夜深人静,那声音愈加悲怆凄凉。

  这时白毛总是捂紧脸蹲在牲口棚的土炕上,像泥塑一样一动不动。

  其实,人应得和已得的报应还少吗?可谁又愿意记得呢?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