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出嫁是一场悲喜交加的闹剧。我是跟一个叫阿呆的男人跑的。当然,他就是我现在同榻共枕相伴相依的先生。不是阿呆拐我,是他被逼到墙旮旯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得不如此。

  我和阿呆流落他乡,用稚嫩的双手开拓生存的空间,用女人的坚毅撞击命运之门。我们先在一个鸡叫狗咬听三县的荒野小镇开了一片鸡毛小店。经营着醋酱油盐花生糖之类。本小利小生意清淡,见天总有许多空闲要打发,我就不停地织毛衣,织完了阿呆的就织乡邻的,都织完了就找些书看。那是个细雨蒙蒙的春天,满眼的清绿拂不去阿呆浓浓的乡愁,我便彻夜彻夜地给阿呆讲那些遥远的故事:安娜卡列尼娜罗亭于连茶花女王宝钏薛平贵……阿呆的鼾声轻起,我也茫然入梦。那是一个奇怪的梦:一团红光炫目的火直扑我的怀中,任怎么翻滚躲闪,也躲不了那烤人的炙热。眼看就要将我烤成焦糊的鱼片,突然又飞来一个冰冷沁人、锃亮可鉴的银盘。恐惧像一条吐着长长信子的蛇,紧紧地缠绕在我的意识里。我大张着嘴呼喊:阿呆救我!可就在我张嘴之际,一冷一热的两个尤物,倏地从我嘴里滑进腹中。阿呆用温热的毛巾擦着我湿淋淋的肌肤,听着我颤栗的描述,老谋深算地冲着我发笑,并且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故事。从那以年,阿呆很少再提想家的事了,不过每晚依旧听我讲故事,偶尔也给我讲故事。就是在那些动人可爱的故事中,我的一对双胞胎小儿女哇哇坠地了。阿呆说,就像掰下两棒鲜嫩的玉米。掩饰不住内心的欢愉,阿呆啧啧赞叹着老婆的能耐,那副大惊小乍的模样儿,如辛劳的农人天亮间突然发现牛棚里多出两只鲜活的牛犊儿。

  “阿细,我的眼力不差!跟你流浪太值了!瞧这金童玉女,活脱是咱俩的翻版呢!”阿呆小眼睛闪烁着灿烂的光,一双手在盆子里轻轻地洗弄着那两个粉乎乎的肉蛋儿。阿呆说,这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接生,也是最后一次接生。给自己的女人接生需要勇气,回想到阿呆那副咬着牙关流泪流汗的面孔,我心里悄悄在说,阿呆是个真正的男人!

  有了孩子才真的有了家,阿呆的日程表从此排满了洗尿片、调奶粉、晃摇篮诸多内容。好在阿呆弄得挺像那回事。沃土里孕育的双胞胎小儿女在双亲的呵护下,滋滋发育成长,一年就长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胖墩儿。阿呆说黑人黑户没人管,阿细你就加足马力给我生!照此速度,十年八年,咱猛闹个班长排长干干,没准还能造出个加强连呢!我说阿呆你是屁话,咱是什么?咱是人,不是造人机器!就这两个娃,要能养得人成树大出人头地,也就算咱前世的造化了!阿呆鸡啄米似的点头之后又说,不要心有天高命若纸薄了,还想什么出人头地,平民的孩子取个邋遢名字好养活,咱儿子干脆叫阿猫,闺女就叫阿咪吧!

  阿呆呀阿呆!流落异乡谋生全无了当初的斗志,瞧他给孩子取的名就知道他的水准和落魄了。未跟他跑之前,竟一点也没发现他的这些弱点,或者说是狐狸一般狡猾的他竟一点也没暴露自己的缺欠。我毫不犹豫地收回了阿呆给孩子取名的权利。我岂能容忍阿狗阿猫之类庸俗不堪的字眼玷污了我血肉凝成的圣洁之作,落难的我从来没有泯灭对未来的渴求与希望。我想起了那个梦,那炙热的火球和冰洁的银盘,“阿呆,有了!”我恍然大悟,“儿子叫阿日,女儿就叫阿月!”

  “嘿!阿细,棒极了!咱俩口子与日月同辉!”阿呆欢呼着像个孩子,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红光。见那副得意的模样,我从心底再一次地原谅了他的弱点或者叫缺欠。爱着的女人是个傻蛋!即便他是一只狐狸,此生我还是笃定要跟他一块打洞上山。

  与日月同辉并不轻巧。阿呆背着阿日,我背着阿月,上城拉货站柜台洗衣服,经常也去摆弄我们在荒坡上开垦的那片菜地,当然,抽空还讲些书中的故事。阿日阿月周岁的时候,我和阿呆决定去城里给孩子拍个纪念照。头晚准备进城的琐碎事熬得太久受了凉,第二天老闹肚子,刚下汽车就上了三次厕所。城里人太抠门,乱收费无所不在。三次厕所九毛钱,就等于白卖了两瓶酱油。阿呆说我太破费,干脆进去别出来,蹭他一个小时捞捞本。第四次进去,我真照阿呆的吩咐做了。干蹭没事腰酸腿疼挺急人,我只得寻墙上那些无聊的厕所文学来消遣。红红绿绿的“一次性根治梅毒”“一次性根治淋病”“痔疮不开刀一针就见效”的广告招贴画上,叮满了顿号般大小的苍蝇,画缝中用白粉笔歪歪扭扭地写满了诸如小兰是小狗,大强王八蛋,米县长不拉屎艾局长是嫖客之类的短句。就是在这些个异味纷呈的墙壁上,我突然发现了一张灰黄的“中教招考启示”。我掏出口袋里平时算账用的圆珠笔,把“启示”内容一字不漏地抄在了湿热的手心上。没想到,手心里这几行小字,竟一下改变了我和阿呆的生活内容。

  直到我和阿呆在中学里工作几年之后,还经常提起那次蹭厕所的奇遇。我说是阿日阿月带给我们的洪福。阿呆却说是九毛钱的成本买来的机遇。不管怎么说吧,我们总算告别了漂泊的生涯,人模狗样地过起了薪水阶层的日子。

  焦躁不安日夜念家的日子,我们无家可归。淡远了家的观念,生活的航船驶进了平静的港湾,不再为牵肠挂肚的乡愁揉皱了青春的眉宇时,一次不得不立刻动身的归程却出乎意料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公公死了。

  这位古板苛刻的老人,是在经受了病魔的践踏蹂躏之后,才撒手人寰怆然西归的。弥留之际,口眼难闭,黄亮的手指连示空中,混浊的老泪滞留眼窝。满屋的人解不开其中之谜,只有跪在脚边的阿呆心里明白,这是父亲最后的忏悔。他是想念从未见过的孙子孙女——阿日阿月,或许也想看看那个拐跑儿子的扫帚星阿细。

  前来接我和孩子的小飞虎车一路急驰,赶到阿呆的出生地——斜柳村时,日已正午。满眼白花花的日头,将个斜柳村织成了一幅迷乱的画图,蒸气腾腾绿烟袅袅中,不时传出鸡鸣狗吠。村子里柳树多且大,一团团树冠绿得发黑,阿呆的家就卧在那一团团黄绿中。

  寻着呜呜咽咽的唢呐声,我和孩子来到一个土场上。一块特大的塑料布,搭成了一座蒙古包般的绿色帐篷。帐篷里拥挤的丧宴,正在急雨般地进行。男女老少各色人等,没有笑语没有喧哗,只闻得一片咕咕嚓嚓咀嚼吞咽声。乡间丧事不比喜宴,不能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就显得闷了些,偶有几个近亲相互劝菜上饭,也是悄悄的。众人吃相很实在,一排排的额尖次第滚下晶亮的汗珠,性躁的汉子将外面的厚衫甩了,只着一件衬衣,胸膛上的热气溢在杯盘碗碟之间,空气中飘荡着油香和混杂着异味的汗臭。农村的丧宴规格不甚讲究,晃动的大块肉下免不了垫着充数的萝卜白菜,疙瘩鸡是肥肉炸的,裹在面里的炸鱼多半尾巴挨着眼睛,但人们依旧吃得很香。饭菜都是在帐篷边的土灶上烧出来的。掌勺的师傅叫“锅长”,是婚丧嫁娶酒宴上一个重要的主儿。过膝的蓝围裙箍住牛肚似的壮腰,大光脑门嘴里叼烟耳边夹烟,墨枣似的脸上躁急与得意交织。得意的是事主的看重,躁急的是丧宴无底,三亲六顾新朋旧友,想不起来的都可能赶来,闹不准到底有多少人,走了一拨吃过的,又来一拨入座的,万一有了闪失饭菜见底,那才叫纰漏现眼,事主难看锅长没光。只见那锅长紧扬铲慢熬油,粗菜细菜主菜配菜红绿黄白一一罗列于颀长的木案上。抓起一撮葱蒜末细雨一般撒在吱吱闹响的锅里,三下五除二,又一运子菜出来了,烧火洗碗端盘上菜所有的人都在忙,不忙的似乎只有那几个吹响的人。根据旧规,响班的人不能入席,只在远远的柳树底下坐着,五六个人围一张木桌,吃几口见有新的一拨奔丧人,就呜哩哇啦吹一通。只吹一曲便停下继续吃。就这样吃了吹,吹了吃,仿佛永远也吃不饱,永远也吹不尽。农村红白喜事只要雇响班,就显得气氛热烈,事主有面子。因此,别小瞧了那些个蓬头垢面的乡间艺人,总是被招待得格外得体,特别是响头,更要侍候仔细。

  我们进了土场,唢呐声骤起。满眼闹闹嚷嚷,我牵着孩子不知该往哪去,正在犯难,一个披麻戴孝的汉子光着脚丫奔了过来,后面跟出先我一日回来的阿呆。汉子走过来急速下跪,阿呆伸手拽起汉子,朝我呶着嘴说:“阿细,这是大哥!”我只知道乡下奔丧,不管辈份大小,都要受跪拜大礼,却想不到眼前跪着的竟是大哥,是当年高举锨杠棒打鸳鸯的大哥吗?也许是父亲病逝久日操劳,他的面孔显见的憔悴,好不容易才在蓬乱的头发与散漫的络腮胡子中找见了那双干鱼似的眼睛。大哥怎会这副样子?

  当年,阿呆从社来社去的大学毕业回来,高中毕业的我正在供销社干零工。从教室回到农田,阿呆心情灰冷,没事爱朝供销社跑。我爱吹箫,一根竹管常弄得自己热泪双流。天知道,阿呆也爱吹箫,且吹得韵味悠长。在一个温馨如梦的四月夜,阿呆一曲销魂的《梁祝》,终于俘虏了一颗少女的心。多年后,阿呆还恬不知羞地说,咱和阿细是箫为媒呢!

  一根细小的竹箫怎禁得起世俗的魔杖?阿呆的家人闻到了风声,全都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就是这个被称做大哥的男人,袒胸露臂扛一根粗大的锨棒,率领家族壮男壮女,将供销社紧紧围住,一连三天轮番叫骂,吓得我关着小门三天没出屋水米没沾牙。社领导怕惹事,一张告示宣布辞退了我。阿呆的大哥在村里大小管些事,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没几天便紧锣密鼓为阿呆物色了乡长的女儿,还得到了给阿呆转干安排工作的许诺。我又在乡下一所小学找到了代课教师的饭碗,我没有机会见到阿呆,但我认识乡长的女儿,她是个哑巴。

  或许是当年的阴影还在心底作祟,我的腿忍不住地发抖,紧紧地扯住阿日阿月,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尊泥塑。

  “阿日阿月,叫大伯!”阿呆拉着孩子指着大哥说:“大伯!”孩子们胆怯地朝我身上靠,大哥咧咧宽大的腮帮,露出一丝苦笑,那头脸刹那间让人联想到毛哄哄的刺猬。

  跟在大哥的后面,我们走进一个青砖铺地的四合院。红砖红瓦水泥挂缝,门楼飞拱翘檐古香古色。这座院是公公一生的心血,足现了乡下人的精明与殷实。院里拥动着白头巾拖地的女人和戴孝帽的男人,全都红红眼睛,就像池塘里游动着一群笨拙的鹅。公公躺在堂屋正当门,直系亲属排着队依次从老人家身边走过看最后一眼,我拉着阿日阿月夹在人群中间。震耳的哭声里,有浓浓的青烟在檩木间回旋,一大堆纸钱在瓦盆里燃起绿莹莹的火光。阿呆跪在地上不时用一根木棍翻动着黑黄的纸卷,那火苗便燃得更旺,突突地猛窜,一直冲上屋顶,受阻之后又是蝴蝶一般地飘落,洒在人们的发间身上。公公就躺在软床上,戴一顶墨黑卷沿礼帽,着一袭老蓝大褂,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木木然如同他那丧失了活力的瘦削身架。那木然似乎也波及了我,复杂的情感变成了一根擀面杖,实透透的回不过气来,特别是他那身衣着,竟让我一连串地想起许多恐怖的镜头。

  “还有没看的吗?看完就要入殓了!”铁塔般壮实的大支一声高喊,院里院外全都忙做一团。淮北平原上的红白喜事,都要委托一个能力强、威信高的做主持,并称这人叫“大支”,就相当于司仪一类的称呼。

  哭声如山洪般地狂泻,响班鼓起油乎乎的腮帮奏起凄怆的哀曲,壮汉们掀开血红乌亮的棺盖。公公无言地躺进了他生前精选的房子。公公一生造了两套房子,一套给了人间的老大,一套给了地下的自己。“封材口!”大支一声顿喝,木匠高扬锋利的板斧,梆梆梆地将粗大的铁钉一点点地砸进棺板里。女人们以头撞地嚎啕悲声,三个孝子齐声哭喊:“爹呀躲钉!爹呀躲钉!”那悲恸的呼喊就像一瓶辣椒水灌在了众人的肺眼上。阿日阿月被这阵势吓傻了,扯住我的衣襟朝外挣,我不能这个时候离开痛哭的阿呆,他那颤抖的身体让我想起八年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阿细!你要救我!”浑身冻得凉如冰棍的阿呆,一把将刚从晚自习回来的我抱在怀里,上牙磕着下牙哆哆嗦嗦地说。“怎么救你呢?我是真心爱你,你家里人却不接受我!”“明天就娶亲,我跑了三次没跑掉,今夜他们去乡里接哑巴来家,我求老三给我开的门!”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除了跑还有什么好法子!我惊诧自己的果断决定,阿呆二话没说竟也同意了。我们收拾好东西,正要出门,就见四野都是灯笼火把。“老大是民兵营长,能调动几个村的民兵呢!”阿呆怕极了。我俩左冲右突,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时而还有老三的呼喊:二哥出来吧!几百口都在堵你哩!“完了完了!我爹说今夜接来哑巴捆都得捆在一个床上!”阿呆捶着脑袋小声地哭起来。“阿呆!你还算个汉子吗?”孤儿院长大的我突然来了气,甩手抽他一个大嘴巴,拉着他猫一样地钻进了学校后面的铁木业社。铁木业社院子很大,杂乱地堆放着锈迹斑斑的废旧机器铁皮轮胎木板竹竿之类的东西。看门老头正在小屋里烤火,院子里当空吊着一支三百瓦的大灯泡。“这院子怎么藏人啊?比白天还亮!”阿呆小声嘀咕。我们就像两片树叶贴着院墙慢慢蠕动。突然在院西北角,我发现了一口做好未及运走的棺材,顿觉眼前一亮,唉!有了。我拉着阿呆飞跑过去。院外的呐喊声越来越响,我们跑到了一个新做成的棺材跟前,这是木业社为那些病人后期的老人订做的。事到如今,无可选择,我和阿呆用力掀开沉重的棺盖,我顶着,阿呆钻了进去;钻进去的阿呆顶着,我再钻进去。我们用力放稳棺盖,蜷曲在一个乌黑的世界里。棺材里面的空隙很窄小,不一会儿就脖颈酸骨头疼,憋闷难忍,阿呆说,不该蹲的地方就是蹲不得,还是卧倒吧!“这?”我有些踌躇。“都已这样,还犹豫个啥?”阿呆一把扳倒我,先是对面立卧,不成,挤不下,“我垫底!”阿呆自告奋勇仰面躺下,并将我揽在怀里。这样的姿式使我紧张至极,心头紧锣密鼓怦怦作响。人声终于涌进了院子。到处响起敲击铁皮木板的声音。“篦头发一样的找一遍!”棺材外面有人大声说话。“梆梆梆”是敲棺盖!我紧张急了,呼吸不匀,阿呆也像拉风箱似地喘起了粗气。“梆梆梆!”又是一阵敲击,容不得半点思考,我和阿呆几乎是同时张开嘴巴紧紧地吻住了对方。“敲什么?快找!四周拉网他跑不出去的!”“给你拿绳子,我撒泡尿就走!”话音刚落,就有哗哗的声音在我和阿呆的头顶响起。黑暗中我们紧紧拧成一卷,纹丝不动,长久地吻着,任泪水肆意地打湿相互的脸庞。那是我们第一次吻,也是最长最苦涩的吻。事后阿呆说,撒尿的是他大哥。阿呆还说,没有做成天上的比翼鸟,却做成了棺材里的活鬼。公公永远不会知道,他这样的小屋,儿媳早已躺过。

  “起棺!”大支的号令像铜锣,铿锵激越。抬棺的汉子们一声呐喊冲出门外。就像惊雷搅乱了池塘里的鹅群,游动的白衣白帽们全都放开了喉咙,或嘶哑或嘹亮,参差不齐高低相间。土场边早已列队的孝子贤孙纷纷举起纸人纸马纸车纸房。这是阿呆的大姐扎的。公公在世,常去大女儿家干活,如今老人西归,大女儿表现了极大的孝心,除了扎出旧时的四套福禄寿喜吉庆有余,还扎出了流行的高档时髦,涂满红绿颜料的“彩电”,写有歪斜“航天”的冰箱。最醒目的是那辆真家伙般大小的“潍坊”牌四轮拖拉机。长长的纸幡,五颜六色的纸花,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游龙般地在村前的土路上蠕动。呜哩哇啦的唢呐声中,有人用长竹竿挑起一挂千头鞭炮,炮捻一点,响声大作,噼哩啪啦硝烟四起,纷飞的纸屑如彩色的雪花漫天飘荡。抢炮的孩子挤得滚成蛋儿,若不是那合奏般的哭声,真辨不出是给一个老人送葬,还是给一个女孩儿送嫁。

  四月的阳日,特别明媚,暖风如情人的玉手轻拂面颊。有烂漫的云在蓝天上悠雅地飘。村头的柳树更见风姿,风起处柳浪起伏,柳絮就纷纷扬扬如礼花四散,缓缓落在村头溪畔如茵的草地上,绿草间有红红白白的小花点缀,如歌如梦。淮北乡间习俗,送殡的女人不能到坟头。一群白鹅般的女人只好停在了村头的柳林边。眼睁睁望着抬棺的人大步流星走去,众女人的嗓门扯到了极限。淮北哭丧挺有讲究,会哭的人很多。有钱的人家若儿女少,或是子女不孝感情不和,常常私下里花钱雇几个哭手。那哭手边哭边数罗,前三朝后五代,温馨的往事、分离的忧伤、生时的苦难、死去的遗憾……数罗一气哭一气,哭一气又数罗一气,常把围观者弄得涕泪滂沱,不住地擤鼻涕擦眼睛,心中有一番回肠荡气的感受,散场后恋恋不舍归家路上,还意犹未尽地啧啧夸赞:唉呀,哭得真好!

  或许是天暖人闲,或许是排场大热闹,今儿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不透风,在偏远的乡间,古老的殡葬活动对局外人是一种乐趣。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热热闹闹就像赶庙会。用力哭也是挺累人的,底气不足免不了要出事。就在人们像阵风吹弯了熟透的谷穗,前仰后合此起彼伏展示哭功的时候,一个瘦削女子手指天脚跺地,刚呼一声“爹呀!”便突然背过气去。两个年轻女子分别架住瘦女子的臂膀,不住地拍其后背,浑浊的眼泪混杂着粘稠的鼻涕便从那红肿的面颊上长长地拖挂下来。“瞧!老大家是真哭呢!”人群里有人声议论。“本来就是肉眼泡,这一回更肿得眯成了缝!”“她也该真哭,男人出嘴不出力,这回死了老头子,看谁给她当黄牛!”“没黄牛,那青砖瓦房够住二辈子了!”就在人们叽喳说长道短时,老大家咕噜一声翻了白眼,吓得四五个女人跑过去掐人中擀喉咙,揉搓老半天,女人醒过来依旧放声哭爹。这孝贤感染了众人,大家又继续大哭。哭声中一个粗壮墩矮的少妇突然拨开众人,伸着头箭一般地朝一棵大柳树撞去。“快!抱住老三家的!”不知是谁高声提醒。众人大多捂着脸忙哭,动作慢了半拍,老三家的额头便撞出了一个乌青的紫泡来。众人连扯带拉拽住了老三家的胳膊,只见她一甩头挣脱了束缚,双手拍打膝盖嚎啕大哭,那哭声抑扬顿挫,激越清亮,既像快刀斩乱麻,又如秋风扫落叶,一下子把真真假假数十条嗓门都给震住了。会哭的大都会说,老三家的数罗也和别个不同,先怨天后怨地,最后才骂老三不争气。哭一声爹爹心好狠,怎么就闭眼伸腿撇下了没用的人。老三家连哭带说挺顺嘴,就好像头晚打好腹稿似的。周围的人听得入神,引来了一片同情之声。“是呀,老大有了砖瓦房,老三住在草屋里,太不合理,是谁谁都撞头!”“瞧,老三家圆豹子眼哭成了烂桃子,脸也成了柿饼喽!”“媳妇都比闺女哭得狠,看那小闺女大闺女半截嗓子嘤嘤睡着了呢!”“嗨!没看见那个白脸蛋的老二家吗?老半天没掉一滴泪呢!”乡里人说话嗓门大不避人,这分明是冲我来了。

  其实在封棺口时,看见阿呆痛不欲生的样子,悲伤就早已溢满了我的胸膛。痛苦是一样的,但表现痛苦方式却各有不同。我在心里默默地悼念这位把心血和生命都融进了土地的老人,更不能忘怀的是老人最后放了我们一条生路。

  那个苍凉肃杀的冬夜,我和阿呆爬出棺材,逃进茫茫四十五里烟袋湖,我俩像两只折断翅膀的孤鹰在茅草与葛藤的荒野里跑得眼睛发绿。但终于没甩掉大哥的围追堵截。火把与电筒将荒野照得一片通明,我们被逼上了湖心水库高大光滑的石砌堤坡。站在堤坡上,一边是库里墨黑的水浪,一边是熊熊的火把和震耳的呐喊。没有一点余地,我和阿呆出奇的镇静。我们互相解开对方的衣扣,脱去汗湿的棉衣,让凛冽的寒风无情地抽打我们裸露的躯体。早就听人说过,淹死的人仍旧保留着死前的形状。我和阿呆伸出颤抖的手,死死地搂住了对方,直到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肉里。火把一点一点地沿着坡堤上升,阿呆便冲着那火光大声喊:“爹,大哥!看见了吧!我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带一根线,你们不怕丢人现眼,就到水库里找我吧!”火把原地不动了,呐喊声消失了,周围死一般的沉静。正当我和阿呆偎依着走向水库边缘的时刻,一位老人断然大喝:“畜牲!放你一码,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不要回来!”有了老人这句话,追赶的民兵们才在大哥的招呼下怏怏而归。阿呆抱着昏迷不醒的我死里逃生,从此浪迹天涯远走他乡。

  “瞧!老二家还留个披肩发呢!”“唏,没几分姿色能把阿呆拐跑吗?”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话题,真叫我手足无措。正当我被难堪包围的时候,突然汹涌的哭声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直起腰伸长脖子,齐刷刷的目光望着柳林对面长满青麦的小高地。原来,舞龙般地出殡队伍绕过村口的天沟,又回到与村子一沟之隔的麦地,那是一块很高的地势,淮北大多称这样的高地叫庄户地。庄户地风水好,种庄稼长粮食,做坟地发后人。阿呆家三百元钱请阴阳先生看的风水。先到墓地的壮汉们,早已抡圆了大锹铁锨,挖好了墓坑。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抬棺的人们咬紧牙关,开始了庄严的闯营,瘦小或个矮的男人不死也要吐血,所以事先总是找出人高马大个头般配的汉子,吆喝一声,风车儿般打转,那阵势挺是壮观。倘若中间停顿或是绊着,就算事故、不祥之兆。所有的人谁也不想晦气,都把张脸憋得乌紫,咬紧牙关绷紧腿肚,劲使一处汗流一起。闯营完毕、棺木人地,公公就如一片树叶一枚枯草,零落入泥了。那一座黑黑的孤坟,在众人的侍弄之下,一点点长大,刹那间就高出茂密的青麦。浑圆的坟头,犹如硕大的句号,浮在了温煦四月碧绿爽目的麦海上。坟的腰身处插满了纸幡和丧棒,有长长的纸条旗帜般地在春风里飘扬。三三两两的人正欲返回,突听老大一声尖叫,好几个汉子也跟着叫起来,归去的人迅速转身重新集合,在坟地四周跳来跳去,大家纷纷扬起手中的铁锨铁锹,扁担木杠,甩起粗大的弹绳呼叫着喝斥着,个个都作歇斯底里状。性急的老大一把拔下坟上刚插的丧棒,旋风似地兜着圈儿。忽然,发疯的众人折回头,呼哧呼哧地踩着拥膝的青麦,朝村子这边跑来。麦海被搅乱了,麦棵被践踏得歪七倒八。杂乱的人群中有谁高喊:抓狐狸啦!抓狐狸啦!老坟里跑出只狐狸,千万堵住它,别让它扑沟跑啦!

  挤做一团张望的女人如梦初醒,拖着长头巾扭动着朝沟边跑。对面的男人骂着跑过来了。真有一只火红的狐狸,箭一般地穿出青麦地,一纵身,子弹头似地射进明亮的清水沟。沟那边的男人齐刷刷地站在麦地边望沟兴叹,没有一点办法。老大将手中的丧棒狠狠朝水中的狐狸打去。可是那只红狐狸,竖起三角形的耳朵,拖着长长尾巴,正在水中夺命的游动,根本就不理会。游到岸边,甩甩毛上的水珠,撒开四蹄就跑。就在它甩水的当儿,女人中有人大呼:瞧,那脸!还是只白脸狐呢!“哇!”众女人一起惊叹了。“逮住它!逮了剥它的皮!”男人又在对面喊。可是女人终究不是男人,谁也不敢赤手空拳去抓那只火红的白脸狐狸。“老坟地里怎么会跑出只狐狸!”有人不解地犯着嘀咕,一股小风吹过,那火团似的生灵便倏地消失在柳树边的菜花地里。

  菜花地像一片金色的海,从脚下一直绵延到天空。一根根绽着青晕的菜梗上顶着无数朵灿灿的小花瓣。天空大地,满眼都是亮亮的鹅黄,鲜嫩的色彩,迷乱的季节,有云雀在高天里欢快地鸣唱,千百只蝴蝶在花丛中上下翻飞。春天真好,遍地生机万类自由。阿日阿月正在花海里追逐嬉戏,他们丝毫不理会父辈们心中的哀痛,只顾将银铃般的笑声,撒得满世界都是。我拂去阿月发间的花粉,摸着阿日笑红了的脸蛋,心头禁不住感叹:生命真是一个奇迹,拥有了她便拥有了一切,即便这一切也曾包括坎坷的经历创伤的心灵艰辛的劳作,但刻骨铭心的爱,会在生命的长青树上永远镌刻出生生不息的盎然春意。

  踏着夕阳,我和孩子们回到了土场边的四合院。满院杯盘碗碟一片零乱。大支正吩咐众人收拾整理。阿呆一把将我扯进墙角,轻声埋怨道:“你跑哪去了?哭完还不回来!”“我找孩子去了!”累了一天连口水没喝,还责备我,真是见了娘忘了妻!我小声反驳阿呆。

  “我就是要你去见娘呢!”阿呆拉着我就朝东厢房走去。阿呆的提醒使我恍然大悟,忙碌一天,还没见上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角色,也许是这一天里最痛苦的角色。我迅速在心里打好劝慰的腹稿,努力树立老人心中的第一印象。

  阿呆的父母原本和老三同住,因为老头子病危,才搬进了老大的四合院,因为这儿是阿呆家的老宅,况且准北乡俗,老人去世,一般停放在长子家出殡。东厢房高高的粮屯边新铺了厚厚的草铺,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子就蜷曲在草铺的中央。一块特大的黑头巾严严实实地罩住了肩膀上的头脸。我们默默地进去,又默默地站着。

  “娘,阿细来了!她就是阿细!”阿呆轻声说。

  没有回声也没有动静,就像面对一尊泥塑的神。

  “娘,阿日阿月也来了,这就是您的孙子阿日孙女阿月!”阿呆又说。

  还是没有回声也没有动静。阿呆悄悄地递给我一个小木凳,用眼神示意我坐下。站了半天双腿麻木,我咬着牙才曲腿坐了下来。阿日阿月挤在我腿边,朝我的耳朵小声说:“妈,害怕!”我瞪眼瞅了一下,他们立刻不再吱声。

  一块黑头巾遮住了老人的面庞,也遮住了她的内心,是巨大的哀伤击倒了她,才使她如此的麻木吗?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好像是过了半个世纪。我忍不住起身要走了,忽然那草铺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黑头巾里传出嘶哑的声音,“你爹坟上跑出只狐狸?”

  “嗯!”我立住身小心翼翼地应和。

  “脸上有撮白毛?”

  “嗯!”我有些莫名其妙。

  “造孽啊造孽!自那年打春,我埋在地下的竹筒里的那根竖放的鸡毛没有飞起来,我就知道扫帚星降临。咱家元气大伤了,可做梦也没想到,吃斋念佛,寡妇命还是临到了我的头上!”

  婆婆念咒语似的说完了这些话,就把个头深深埋进怀里,再也不吭一声。我默默地转过身,独自一人迈上门槛,来到院中,抬头仰望满天血红的晚霞,浑身的筋脉仿佛都变成了酸涩的小溪。不知为什么,突然产生一个特别的念头,想吻吻阿呆,吻吻我相亲相依的阿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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